事有两极,弟子们在热火朝天夸赞师尊,师父这边则在毫不手软地数落徒弟。众多值得拿来数落的事中,大部分是在妖修的第一个境界,通智期,顾名思义,是个开窍的阶段,因此随便拿一个讲出来都蠢得新奇,此时重温,只想将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吊起来打。
玄吟雾听了一会,也接不上话。凡事都要有个对比,之前多少次觉得法锈该打,但听了这么多奇闻趣事,再想想,她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还有那副口舌之外,似乎也没干过什么。
比起其他,自己徒弟着实没什么好讲的,还容易扯上六合堂,可光听不说,又显得太游离,玄吟雾也就顺口搭了几句腔。但就是这么两句,字里行间,让拆月摸索出了点什么——听漏出的口风,只觉得哟,那是多奸臣多佞贼的一个角儿。收个徒儿,伶俐倒是可以有的,但过了这个度,就容易心生罅隙,乌七八糟的事儿也跟着来了,最要不得。
这么想着,拆月不由得朝弟子那边瞥去几眼。他活得久,见识也多,一双招子最会把关,想探明白那个人修的底细。
边瞅边思量,一个人修,水浅得很,肚子里二两油一晃就冒底儿……
然后他瞧了半柱香,愣是没瞧出这坉油水有多深。
这不能怪拆月乱夸海口,半柱香之内,他在脑子里足足往前拨了两千年,把自个儿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修都过了一遍,就没找着法锈那类的。
就算有玄吟雾所说的那种“铜牙铁齿”,但抬眼一瞧,跟她又沾不上边,不见半分滑头谄媚,端坐案后,犹似一尊金身,牢牢将四面八方的闹腾气给稳住了,这面相哪儿是小人,光是这身气派,非名家出身的绝对蕴养不出来。
他盯着人寻思的时间太长,没法忽略,法锈若有所思回看了过来,不动声色,只噙笑举杯,一手搭在另只的手背上,抬起来将杯底剩酒干了,杯口示外,涓滴不留。
后辈敬酒,拆月也不好不给面子,点点头抿了一口。碰巧玄吟雾与共邱说完了话,脸侧过来,头一眼就瞧见那一老一少在眉来眼去……
沉默半晌,他问拆月:“你干什么?”
拆月哎了一声,知道狐狸多疑,安抚道:“心态要放平整些,你这幅姿容,又是涂山九潭的出身,你徒儿随你也般配,怎么会瞧上我这个……”本想说糟老头子,但眼梢一扫自己交叠在桌上的双手,修长有力,骨节分明,多好看的两只蹄子,多么风仪立,话锋一转,又改了口风,“树临风的美郎君呢?”
玄吟雾:“……”
真是越活越不要脸了!
酒过三巡,天色渐晚,梅吐补酒喝了几大坛,脸不红心不热,各个都清醒得很。拆月却觉得自己醉了,他早在几百年前化形,算得上玄吟雾半个前辈,居然看不穿一个年龄不过百的人修,难免有心结,也难免多看了几眼。
法锈身边坐着的正是拆月的小弟子,瞧起来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,白衣绘梅,名唤抹舟,正与她嬉笑猜拳。法锈一颗心七窍玲珑,眼观四路耳听八方,知道前辈在频频瞩目,不能视而不见,却又不能还是单独敬,显得太过亲近。在让了那小姑娘几次后,她手上略微变化,赢了一场。
正当抹舟准备喝罚酒,法锈不留痕迹地伸手揽住她的腰,另一只手稳住她端酒的手腕,凑到她耳边道:“来,你师父看着呢,去敬师尊。”
抹舟抬眼一瞧,果真与自己师父撞了个对眼,弯眸一笑,靠在法锈身侧,任凭她的手还搭在自己手腕上,一口气干了半杯。这看在拆月眼里,是两份的敬酒,当头的还是自己徒儿,那人修好活络,还真能把自己撇了出去。
余下的半杯补酒,被法锈接了过来,见玄吟雾看过来,举杯,顺带将他一块儿敬了,饮尽后又揽着小姑娘玩去了,一套举止行云流水,半丝不耽搁玩乐。
玄吟雾受了那杯酒,也没什么可说的,法锈做事是刀切豆腐两面光,圆通得很。顿了顿,只给了拆月四字评价:“老不知羞。”
那老不知羞的却突然说:“倥相,你这弟子哪儿淘的?漂亮是真漂亮,不动是幅画,动起来就跟画中人冒了活气儿一样。”
玄吟雾看着他,忽然蹙眉。
见他面色不善,拆月醒悟过来,连忙澄清:“不是,我就夸一下,没别的意思……”又看了看在座各位,无一例外都是在损徒弟,自己这句夸简直逆水行舟,突兀得不行,沉默了一下,又试图将一脸不明所以的共邱拉下水,“共邱,你说说,是不是跟以往见过的人修还不太一样——以前见过的,壳子好看,精神气却被锁住了,闷罐子一样。”
共邱偷瞄了一眼玄吟雾,又掀起眼皮看了看拆月,很明智地岔开了话,轻描淡写地揭过去:“人家徒弟的好歹关你这个老山羊什么事?说个不休,温泉还泡不泡了?我长翎都沾灰了。”
拆月稀里糊涂惹了一身是非,也想去洗把脸,于是顺着共邱给的坡儿下,扶着额头,做出个不胜酒力的姿态:“是是,大家都喝多了,我带你们去醒醒酒……”
结果众修士都非常不给面子的,眼清目明地望向他。
妖修对人情世故都不太精通,不会附和,也不会装。拆月已是见怪不怪,拿起一坛补酒,随后昂着脖子,一脸众人皆醒我独醉地走了。
共邱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,转过来跟玄吟雾说:“我早跟他说过,他那个开山大弟子收得好,能管家,所以带在身边,也挽救一下他自身的儒雅形象——偏不听,放出去历练了。等着啊,我去找他二弟子去,他没人看着就是不行。”
说着也一步三叹地走了。
…
…
梅吐山涧的西面,筑起了几件木屋,四面狭窄厢房环绕,簇成了四四方方的天井,正下方的就是温泉池子,冬日寒冷,水面上蒸出大团大团的热气,活脱脱一屉出笼的包子。
法锈身着单衣坐在池子边上,浸着小腿,肩上披着略厚的鹤羽外套,往后铺开几尺远。她正在给拆月的最小的弟子编辫子,小姑娘围了一条大棉布泡在泉水里,露出个脑袋靠在她膝盖上。柔白的及肩头发还没沾水,蓬松软和,藏在头发两侧的是微隆起的角蓄。
是只显而易见的绵羊羔子。
法锈把她那不长不短的头发全编在脑后,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金蝉夹子,固定住了,拍了一下她的额头:“行了,翻跟斗都不会散,游去吧。”
抹舟晃了晃脑袋,好奇地摸着头上的夹子,法锈指点她:“拉一下翅翼,齿口就能开——现在别,小心发尾掉下来。送你的,回头自己慢慢琢磨。”
抹舟高兴扑过去:“师姐,回头我送你一卷毛线吧!”
法锈有心调笑:“我瞧你这头羊毛光洁细滑,何不就地剪下一缕,既有个情谊也能实用。”
抹舟一本正经解释:“那不一样的,我身上的毛不好用,做毡子毯子还行,衣服就不行了,毛刺刺的。师父不同啊,他身上会出绒,藏在硬毛下面,尤其是冬去春来的时节,还会脱绒,一薅一大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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